北纬23°9′,东经112°49′,这里是三水区西南街道江根村偏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。这座小山名叫昆都山,海拔仅62米,山脚下紧挨着一汪江水。这一汪江水也许是从北江来,也许是从西江来,每年汛期,来自西江与北江的洪水在此交汇,最高可形成落差达1米的“顶托”,并因为北江水清、西江水浊,而在北侧形成“鸳鸯河”奇观。
这一汪江水,实则是一条勾连西江、北江的古航道。这一条古航道,长不过1.5公里,最宽处亦不过500来米。它有一个名字:思贤滘,人人口口相传,已经诗意地喊了500年。
俯瞰思贤滘。
500年前,那是明代中期,正德与嘉靖两朝皇帝相继主政下的中国。那个时候,正是岭南儒学史上天才学人灿若繁星的时代。丘浚、陈白沙、湛若水、黄佐、霍韬、方献夫、薛侃等人接踵而至,其中尤以陈白沙开创的白沙学派影响最大、流传最广,经其弟子湛若水阐扬光大后,成为与王阳明的“浙宗”相颉颃的“广宗”。
三水思贤滘,即因陈白沙到三水周游讲学、觅爱徒陈冕不遇而得名;三水昆都山,亦因何维柏追慕白沙学说、在此结庐读书20年而闻名。
500年前,当那个时代悄然开启,三水亦在舆图与史册上第一次拥有名字:明嘉靖五年(公元1526年),三水正式设县,县治就在这片水域对岸的河口。500年来,这山,这水,仍旧记得那人、那人留下的诗与赋、那高楼酣饮与青眼高歌的传说。
得名:三江汇流成大观
站在三江之处,昆都山岿然独立。昆都山山体长约550米,宽约350米,海拔不过62米。2019年末到2020年初,一座高约9.7米的阁楼在山顶建了起来。自此,登高望远,可以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尽收眼底。山上还有一条盘山小径,朝东方向将人们引向山体深处,深处有凤柏亭,尽头有为纪念何维柏而复原的读书亭、晒书台、润笔池;朝北方向,则将人们引向思贤滘,水边有一座五显庙,宽广的沙滩外是安澜已久的江水。
三水的得名与眼前这片水域息息相关。
据修于1995年的《三水县志》,早在唐代,思贤滘南岸的昆都山山麓就曾设有三水镇(清康熙前已废);思贤滘北岸,又建有三水村(即现在青岐的旧三水);这村、这镇,皆因面临三江之水而得名。但三水正式载入舆图与史册,还是在明嘉靖五年设县之后。那时,三水县治设在白塔村龙凤岗,距西、北、绥三江汇流处不到1公里,故取“三水合流”之意为县名。
过去三水县城在河口,故有“县城八景”之说。如果登临昆都山,就可以独览四景:沧江夕照、三溪印月、昆山耸翠、横岭层霞。据载,思贤滘古名“沧江”,每当夕阳西下,晚霞映照,“沧江夕照”之说由此而生;“三溪印月”系指一轮明月照三江汇流;“昆都耸翠”是指登临昆都山目极遥岑,林涛入耳;“横岭层霞”是指西江河口段西岸横石岭,山脉连绵,高耸入云。
眼前这片水域也造就了三水独特的水文化。
多少年来,自乌蒙山脉、赣南和粤北的三股水流激流冲荡,在昆都山脚下开了珠三角平原的滥觞。三水的水,与长江黄河的浩瀚磅礴相比显得更加温文,经过厚积薄发,却也终成大观。
发源自江西的北江从飞来峡而至,一路南下而衍生了大塘、芦苞、黄塘、河口和西南等圩镇,几乎处处皆有疍家渔民聚居。老木船、咸水歌、水上婚宴,这是岭南水乡最后的人文与水文相结合的风景。自唐宋以降,北江古航道就是沟通南北的重要通途,昔日瘴疠之乡、蛮荒之地,在历代诗人词人的文思里生了姿、有了魂,古商埠芦苞独得造物主青睐,“两岸芦花开不尽,年年风月付渔舟”的风情,让人追忆,也让人沉醉。
发源自云南的西江从四会流入,从河口方向挟冲击之余势往白坭方向拐去,急流催人挥桡,金本、白坭一带战鼓震天的五人龙舟文化长久不衰。西江水到了西樵山脚下,珠江文明的灯塔悄然发轫,这珠江水系的干流,冲刷出珠江西岸的广袤沃野。近代以来,康有为、梁启超、梁士诒沿着这一条水系走向世界,“不炫文章惊海内,只与颅血洒江干”,炎黄赤子一直与时代的脉搏休戚相关。
来自西江与北江的两股激流,在这里激撞,也在这里交融。后来,陈白沙来到这里,何维柏来到这里,他们留下了瑰丽的诗行,也留下了动人的传说。
思贤:青眼高歌望吾子
在历史上,人们纪念一个人,可以用很多种方式。唐元和十四年,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至潮州。他治潮八月,驱鳄释奴,劝农兴学,为民众所歌颂缅怀,以致潮州一带山水易姓为韩。
三水人也记着陈白沙的事迹,口口相传了500年。陈白沙曾经在西樵山和三水讲学,陈冕先在“肇庆庠”求学,之后拜在白沙先生门下。二人的交集,直接印证了当时理学在西江流域的传播。
陈白沙是广东唯一一位入祀孔庙的大儒。他生于明宣德三年(公元1428年),卒于明弘治十二年(公元1500年)。陈白沙一生仕途坎坷,后来著书讲学,反而打开格局,开创明代心学先河。他主张读书要敢于提出疑问,求之于心,进行独立思考,不要迷信古人经传,徒然背诵书中一些章句。黄宗羲在《明儒学案》中说,有明之学,至白沙始入精微,至阳明而至大。
岭南先民多是从中原南渡而来。陈白沙来到三水的时代,距离建炎南渡已经过去近400年,距离南宋灭亡也过去200多年。这意味着,昔日从中原迁徙过来的先民,经过数百年的繁衍生息,已经从当初逃避战乱的狼狈之中恢复元气。如其爱徒陈冕系白坭祠巷村陈氏第九代人,从先祖陈规躲避元兵而迁徙至此,经过九代人的繁衍生息,白坭陈氏族人已经有能力营建宏伟的祠堂。
据载,陈冕字子文,号止渊,生于明景泰壬申年(公元1452年),卒于明弘治甲寅年(公元1494年)。青少年时代,陈冕到当时的“肇庆庠”即肇庆郡的地方学校求学。后来,陈冕师从硕儒陈白沙门下,“从游白沙先生之门,号称高弟”。
陈白沙在三水设所讲学期间,聚居“卓荦不群,励躬砥行之士”,且遍游三水名胜古迹,广交名儒墨客,留下众多轶事名诗。陈冕“雅负气节,敦尚诗书”,从白沙先生“讲身心之学”,“动则遵循礼教而修明其义”,成为“高弟子”。
陈白沙对陈冕十分器重,二人过从甚密,情笃意厚,诗作尤多。其间,陈白沙写下了《赠陈冕六首》《金洲别陈冕》《至陈冕家》《次日偕陈冕游金洲山》《访陈冕》等诗作。一年秋天,陈白沙与陈冕到三水河口登楼畅饮,陶醉于秋景,诗忙酒乱,作《九日和朱子韵示陈冕》以述怀。诗云:“正是诗忙酒乱时,满楼风雨不须归。碧苔院里多秋色,红树溪边又夕晖。九日共餐花有菊,暮年谁羡锦为衣。沧江野艇来何处,遥望孤云在翠微。”
陈白沙晚年致力于开门授徒,著书讲学,陈冕深受其器重。正当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”之时,陈冕壮年去世,陈白沙为之扼腕。他不仅亲临吊丧,更写下《祭陈冕文》和《墓铭》。
《祭陈冕文》全文约200来字,字字情真意切,句句哀恸拊膺。祭文说,陈冕有“榱椽”之才,是可以担负重任的人,陈冕师从自己20多年钻研学问,世上像他这样用心且用功的,能有几人?
在《墓铭》一文,陈白沙更是不吝赞美,“伯道(陈冕父亲)有子,刘蕡登科”“迈迈子文,称此高坟”。刘蕡是唐代宝历二年进士,善作文,耿介嫉恶,参加“贤良方正”科举考试时,秉笔直书,主张除掉宦官。陈白沙以此比喻陈冕嫉恶如仇、为人正直。“称此高坟”则是指陈冕精通古文,学通三坟五典等古代书籍。
明代最重气节,文官以死谏为荣,陈白沙将陈冕称作为“刘蕡”,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赞誉。陈冕生前曾在外为仕途奔波,陈白沙为爱徒写下《与门生陈学之书》,以孔子爱徒烟灰“独居陋室而不改其乐”以及孟子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”来勉励陈冕,“足下处京师甚贫乏,此正古人所谓好消息也。第痛饮尚如初,恐非今日之急务。”
管中窥豹,可见一斑。陈白沙与陈冕之间,想必有着让人津津乐道的思想共鸣与精神共振。陈白沙与陈冕的故事,让三水人一直记得那高尚的品德、那学贵知疑的求真态度、那青眼高歌望吾子的慷慨之气。
思贤阁上可尽览三江汇流胜景。
品赋:长歌正气重来读
昆都山上,还有一座凤柏亭。凤柏亭旁,有一篇雕刻在大石上的赋:《昆都耸翠》。
《昆都耸翠》由明代南京礼部尚书何维柏所书。何维柏虽然是南海登云堡(今丹灶)沙滘村人,早年却寄籍三水南岸。他一生自称“三水邑人”,并为三水第一部县志作序。去世前也要求家人将其葬在金本芹坑村,这距离他早年结庐读书长达二十年的昆都山不过一望之遥。
何维柏一生不畏权奸,上书皇帝禀告严嵩罪行,反被奸人迫害而下狱。但他坚贞不屈,被后人誉为“参天凤,三水柏”,与忠臣海瑞齐名。
何维柏给三水人留下的,是一座傲骨嶙嶙的精神丰碑。他一生崇尚陈白沙的学说,自己也著作甚丰,有《天山存稿》《格物》《慎独》《易学》《经辨》《义礼》等传世。《昆都耸翠》是他的心迹自剖,也是一代硕儒的精神写照。
他对昆都山不吝赞美:孤峰立霄汉,万木森青苍。振衣时一登,流盼睐大荒。昆都自昆仑,岧峣宗衡阳。屏山亘横石,白云秀东方。
他一生追慕白沙学说。白沙先生曾到西樵山、昆都山讲学、游历,他就到西樵山求学,并在此结庐苦读:缅然景前哲,亦有崔与张。崔张日以远,江门浩汤汤。
笔者推测,江门有双关之意,其中最明显的,就是以此指代陈白沙,借此称颂白沙学说的成就。在他结庐苦读的二十年岁月里,他还时常把屈原、陶潜视为知己:吾坐二十载,蹑足探孤芳。结茅山南麓,胜事日徜徉。竹门度幽禽,松风韵清商。门户事探讨,默坐澄心腔。
何维柏的风骨,影响着这里的人。昆都山下有个江根村,江根村开村有千年之久,尚存3口古井和3间古祠堂,其中有一间陆氏大夫祠,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百岁赴考的老寿星陆云从。清道光六年(1826年),陆云从不顾年纪老迈,毅然千里迢迢赶赴京城会试,轰动一时。
当地人还说,一个叫蒋信的提学官对何维柏十分敬仰,特意来昆都山寻访何维柏在山上潜心苦学的茅棚,当看到读书亭和晒书台遗址。他追忆前贤,撰写《读书堂》一诗,赞曰:“潜藏自是蟠龙地”,留下“见贤思齐”的佳话。
正是因为昆都山有了何维柏,思贤滘有了陈白沙与陈冕,三江汇流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奇观,而是成为三水人的精神印记和文化纽带。
原标题丨三江汇流:三水人的精神印记 造就“鸳鸯河”奇观,留下见贤思齐之佳话
来源丨佛山日报
文丨佛山日报记者杨立韵
图丨佛山日报记者赖基润
编辑丨钟静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