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农历七月,广州小北的马铺毯岗,一块刻有“南国艺人小明星邓曼薇女士之坟墓”的墓碑前,总会有来自香港和省内的歌迷前往拜祭。
习习凉风拂过,三水云东海墩头村,一块刻有“小明星故居重建奠基”字样的石碑旁,一座纪念邓曼薇的纪念馆正进行内部布展。
邓曼薇是三水人引以为豪的粤曲名伶。其一生十分短暂,但其开创的星腔唱法流传至今,是平喉流派中最受粤曲观众喜爱的唱法。
在时局动荡的上世纪40年代,邓曼薇唯一的入室弟子陈锦红辗转来到香港。1997年,自学星腔唱法10年的李月友从三水赴港交流演出,以一曲《秋坟》得到陈锦红赏识并被收为入室弟子。
芳草逝,夜来风雨送梨花;缘未尽,情牵一线待后人。在陈锦红倾囊相授下,李月友成为粤曲星腔第三代传人。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,这一门流落他乡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绝艺,被李月友以隔代传人的身份带回故里。
红豆重生认故枝
胡麻手种葛鸦儿,红豆重生认故枝。故事,从1997年的那一次相遇开始。
1997年,三水与香港的文化交流频密起来。而粤曲,成为其中一条重要的文化纽带。当时,两地合力组织纪念小明星邓曼薇的研讨会和演唱会,李月友获得赴港交流机会,她以邓曼薇的扮相在台上唱一曲《秋坟》,惊艳全场。《秋坟》是邓曼薇的拿手名曲,李月友在这个曲子上倾注了很大心血,情到深处,她在台上的一笑一颦都有邓曼薇的影子。
观众席之中,有一名八旬老人敏感地捕捉到这一份神似。这位老人就是陈锦红,邓曼薇的嫡传弟子。几天后,在60多名星腔粉丝的见证下,她收李月友为关门弟子,陈锦红说:“她好似我阿家(意思为:李月友很像邓曼薇)。”
邓曼薇。/资料图片
“师傅当年收我为徒,说我跟师祖有点神似。而最打动她的,是我也来自三水。”讲起这一段奇缘,李月友心里总有一份怀缅,一份平和。也许,这缘分是从李月友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已注定。
李月友出生于一个戏迷家庭。出生前,粤曲就是李月友的胎教音乐。出生后,父亲的留声机成了她接触粤曲艺术的“启蒙老师”。从那台留声机里,她第一次听到邓曼薇的声音。
“10岁以前,我跟父母在广州生活。当时,粤曲是社会上最流行的娱乐消遣。”李月友回忆她的粤曲之路,还对家中珍藏的厚达一尺多的唱碟念念不忘。
6岁那年,李月友登台扮演小梅香。在粤剧对戏中,小梅香是丫鬟的称谓,出于小女孩的爱美和好胜之心,李月友专攻花旦、勤习子喉,梦想有一天可以演花旦扮“小姐”,穿很漂亮的戏服。
4年后,也就是1966年,李月友因为一些原因,放下了曲艺学习,跟随时代大潮经历了完成学业、下乡、参加工作、结婚育儿等人生关键节点,最后在上世纪80年代末,才终于重拾了她的曲艺梦。
“当时儿子都七八岁了,再开腔时发现子喉腔已经唱不了,只能唱平喉。”平喉是粤曲中男性角色常见唱腔,但李月友将原本运用假嗓唱出的、温婉细腻的子喉,硬生生练就平稳、低沉、略带沙哑的平喉。
李月友说,她从小就戏路很广,平喉老倌陈少风的风腔对她影响很深,机缘巧合之下,她想起小时候听过邓曼薇的星腔,并在曲友的帮助下改学星腔唱法。
没想到,一次无奈的改变,却造就了后来的际遇:她获得陈锦红的赏识,并最终成为星腔的第三代传人。
后世相知或有缘
邓曼薇开创的星腔,是粤曲平喉的一种流派,具有感情细腻、低回宛转、缠绵悱恻、荡气回肠的特点,在行腔运气、吐字转板、声韵格调等方面自成一家。自邓曼薇以来,星腔名伶深谙用气技巧,唱到某些仄声字,往往在吐字后突然休歇,缓一口气,以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的艺术效果引人“出乎其外”,又“入乎其内”。
陈锦红是邓曼薇的嫡传弟子,对星腔唱法钻研多年,在传艺过程中,她耳提面命,知无不言,同时,她十分注重“知人论世”:每一次给李月友传授星腔技巧,陈锦红都会认真讲述每一支曲子背后的故事——只有先进入词作者的内心世界,才能以声带情,演绎好每一个曲牌,每一首曲子。
须先知人论世,方可以声带情,进而扣人心弦,这大抵是粤曲星腔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原因之一。在陈锦红的教导下,李月友进步很快,并对《故国梦重归》和《秋坟》情有独钟。前者,是拜入师门后陈锦红教给她星腔唱法的第一首歌,《故国梦重归》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,陈锦红晚年流落香港,桑梓之思融释在这曲子里。后者,是邓曼薇的得意之作,也是星腔唱法里难度最高的一首曲子。
李月友指着老照片,讲述她与粤曲星腔的故事。/刘文伟摄
“《秋坟》是师祖邓曼薇生前好友王心帆为悼念病逝恋人所作,师祖在猝然辞世时就是唱至‘芳草死,只有夜来风雨送梨花’吐血昏迷……”在陈锦红的循循善诱下,李月友逐渐掌握了一把打开词作者内心世界的钥匙,她的星腔唱法声情并茂,渐臻佳境。
“初学《秋坟》的时候,想起王心帆的恋人跟师祖邓曼薇一样,都是年纪轻轻就凄凉去世,心里十分难受,也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其中。”李月友说。
近年来,粤曲星腔相继被评为省、市、区非物质文化遗产,李月友挑起传承的大梁。2011年3月份,星腔艺术研究中心在三水西南挂牌成立;2015年,白坭中心小学挂牌成为佛山市少儿粤曲培训基地、三水区少儿戏曲培训基地和三水区粤曲星腔培训基地。
李月友说,为了推动星腔唱法的传承,这些年来,她在唱腔上保留传统,歌词方面尝试改良以适应时代和大众审美。不过,星腔唱法的起点很高,唱法繁复,能不能觅得有天赋的有心人,还要等待时间的验证。
幸运的是,大约10年前,李月友遇到了她心淑的弟子邵秀雯。邵秀雯8岁时即拜师李月友,后来,邵秀雯先后在广东省粤剧学校学习4年,在星海音乐学院修读音乐表演专业、辅修古筝。李月友最大的期盼,就是等邵秀雯声音定型了,就将星腔的唱法倾囊相授。
蓬山咫尺南溟路
笔者翻阅资料发现,李月友与邓曼薇的“隔代相遇”让人称羡,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另一段未果的感情,同样让人为之动容。
《秋坟》,是这段感情最隐秘的伏笔,也是最永恒的见证。《秋坟》,是上个世纪知名作曲家王心帆为悼念病逝的恋人所作。邓曼薇将《秋坟》视为一生的拿手之作,也成了她的生命绝唱。
1926年,王心帆与邓曼薇初遇,资料显示,从那时候起,王心帆开始为邓曼薇撰曲,曲目不下三十余首。王心帆晚年曾作回忆录:“她乳名阿女,读书之名是‘莲’一字。她邀我替她改个好名字,我遂以‘曼薇’二字,她颔首说‘可’。”“我写的曲,非她不易唱。我的梆黄造句,以长句多,她唱起来别有韵味。”
寥寥数语,道尽二人情分。王心帆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,他与邓曼薇交集渐多,感情益深。但王心帆以自己是穷书生而不敢高攀,唯有将邓曼薇视为红颜知己、精神伴侣:“薇都能以其慧心织成柔媚之歌丝,从其莺喉缕缕吐出,以饱知音耳福。近岁益臻炉火纯青之候,每发一歌,一若不食人间烟火者。”
1936年,有人欲聘邓曼薇为侧室,只因为王心帆一句“薄命怜卿甘作妾”,邓曼薇便避居香港坚持不嫁。邓曼薇离世后,王心帆为邓曼薇作传,连载于报。此后一生,他都在追忆这位故人。
在王心帆所撰写的《小明星邓曼薇传略》中,他这么追忆逝去的知己:“薇之为人,有兀傲气,不因人热。高洁心清,若雪中月下之梅花。爱淡妆,喜长眉,不论晨妆,午妆,晚妆,必盈盈含笑,对镜细划双娥,与新月远山斗其妍淡也。”王心帆所写并非溢美之词,邓曼薇有一张流传最广的照片,照片中,她梳着发髻,面容姣好,眉如柳叶。盈盈不语,却明眸善睐,顾盼生姿。
邓曼薇与王心帆的相遇,造就了粤曲星腔的不朽。邓曼薇生于一个贫困家庭,家里排行第八,早早就学艺卖唱,11岁即以“童星”享名,被称“小明星”。邓曼薇一生好学,初登艺坛先习大喉,曾得音乐家梁以忠、蔡保罗、献盛三和盲艺人盲德的指导。其后结识王心帆,王心帆为邓曼薇撰曲多首,二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,王心帆所撰的粤曲曲词秀丽,邓曼薇唱来恻婉动人,其开创的“星腔”深受歌迷爱戴。
据传,王心帆第一首曲是写给邓曼薇的,同时他也是第一位撰曲给歌伶的撰曲家。在此之前,没有文人撰曲给歌伶。而且自邓曼薇走红之后,很多大家闺秀、名门淑女也登台唱曲。邓曼薇一生好学,曾向音乐家梁以忠学习音律曲式,向王心帆学习唐宋诗词、古典文学,星腔唱法得以博采众长,自成一家。
上世纪40年代,广州沦陷,在邓曼薇人生的最后阶段,她连同其他艺人传唱抗日歌曲。后因贫病交迫,在演唱《秋坟》时咳血昏迷,翌日离世。“红泪飘飘,我只有尽情挥洒。刀圭药误,才有一现昙花”,昙花的花语是“刹那即永恒”,《秋坟》中所唱的一夜昙花,也仿佛成为了邓曼薇感情与人生际遇的写照。
王心帆这位至情至性的作曲家,用一生的行动来纪念这位早逝的知己。在他96岁高龄时,仍坚持与学生欧伟嫦筹划“省港粤曲艺同歌小明星”纪念演出,并谱写了《薇花落后犹香》。两年后的1992年,王心帆再次牵头筹办“省港粤曲艺同歌小明星”纪念演出,接连四场的缅怀演出,创香港有史以来粤曲晚会纪录,使粤曲星腔再掀热潮。
王心帆与邓曼薇,他们之间也许心有灵犀,一唱一和相互成全;他们之间也许相互爱慕,却又失之交臂。正如每一颗星星都是时间的结晶,每一首诗歌都离不开爱情:朦胧的希望,温馨的寂寥,遥远的想象,总是文艺作品最真善美,也最有力量的源泉。
整整77年过去,粤曲星腔还在传唱。人们对邓曼薇的纪念不曾中断,对真善美的追求也不曾停歇。
原标题:曼声莺喉唱星腔 红豆发枝粤曲扬
来源|佛山日报
撰文|记者杨立韵
制图|王淼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