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注山泉水,被小竹管引入大瓦缸;一座泥砖灶,支起一个大铁锅;再添几把一尺长的干柴,舀几勺静置已久的山泉水。不多时,炊烟冉冉升起,陈建宁擦了擦额角的汗,洗把手,再回过身,只见他端出一个筛子,不停轻晃,细如盐粒的粘米粉纷纷而下。
要想吃上一碗地道的濑粉,这是一道不可忽略的仪式。陈建宁是高明上善濑粉工艺传承馆创始人,他一边演示祖辈传下来的濑粉工艺,一把粘米粉,在水和火的作用下,揉成面团,调成稠浆,濑成粉条,最后灌上浓汤。
在高明,濑粉的制作工艺并非不传之秘,家家户户的家庭主妇都可能对它有着独到的心得,而搓粉的力度、熬制的火候、佐料的搭配,更是有无数种组合。
这一次,我们所追寻的地道风物,也不过是这万千组合当中的一种。
“搓”字诀
这是荷城街道伦埇村一座小山坡的山脚。陈建宁在这里搭建了一个景观别致的小凉棚。凉棚旁边,一膛灶火正熊熊燃烧,灶膛上支起的那口大铁锅,已经有缕缕水汽升起。
经过筛子的过滤,落在瓦缸上的粘米粉细如精盐、白如象牙,伸手轻抓,只感到一层滑腻。此时,将锅中将开未开的山泉水舀入瓦缸内,一手扶着瓦缸内壁,一手以掌根发力来搓面。搓面的力度和时间长短,将决定最终的濑粉成品是否够筋道,是否有嚼劲。
能拉丝的面浆,是制作濑粉的前提。
濑粉的制作,在高明乡间流传已有数百年之久。高明“六山一水三分田”的地理格局,又促使濑粉在传承的过程中不断融入来自山野或者河边的特色食材,并衍生出不同的象征意义。如更合一带坚持以晚造米来做濑粉的原材料,如秀丽河沿岸的村民每年端午举办游龙盛会,都会将濑粉作为对扒丁们的最高犒赏。
这样的坚持,别样的意义,使得濑粉经过历代一双双手的改进和完善,造就了今日高明濑粉韧劲弹牙且鲜嫩爽滑的独特秉性。
约10分钟后,粘米粉已经有了面团的雏形。陈建宁拿起一个玻璃瓶,瓶身轻轻一斜,香气扑鼻的花生油撒到面团上。此时的面团仍是湿湿黏黏的,需要以掌根发力继续揉搓约20分钟。在这个过程中,多余的水分会被挤出、蒸发;花生油的芳香物质也将融入面团,面团渐渐发硬并变得富有韧性。
千搓万揉,方可成全濑粉的韧劲。
经过“搓”字诀的反复洗礼,原本合不拢的粘米粉,多了一份筋道,渐渐释放出蕴藉已久的稻香。
“拉”字诀
到此时,“拉”字诀也将派上用场。
大铁锅内的山泉水也早已烧开,只见陈建宁舀起热水均匀地洒在面团上,外层的面团逐渐变软。这在传统工艺中被称为“焯熟”——即外层的面团被沸水焯熟,同时辅之以轻柔细捏,如此反复几次,原本韧劲Q弹的面团里里外外都被热水软化,变成奶油一样黏稠的面浆。
这是粘米粉下锅前的一次质变。但检验质变是否成功,全靠师傅的经验和手感。
先是这面团要渐次加热水,重新稀释成奶油一样的面浆;其次,这面浆和热水的勾兑比例只能靠师傅日积月累的经验,而面浆是否合格只能靠手感来感受:能用手抓起并拉出长而不断的丝状。
面浆可以拉丝,“拉”字诀便大功告成。
接着要请出濑粉瓯。濑粉瓯有两种,一种底部有七孔,一种底部有五孔。陈建宁抓起数把面浆放入濑粉瓯内,再把濑粉瓯举至齐胸高,并在瓦缸上匀速而缓慢地晃了一圈,只见面浆透过濑粉瓯底部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流出,并且随着匀速的晃动拉出匀称、细长的形状。
面浆可以拉丝,“拉”字诀大功告成。至于濑粉瓯底部的孔洞数量是七个或者五个,到底有什么寓意?这有两个说法,一是古代国人对数字十分讲究,所以沿用《周易》所说的“阳卦奇,阴卦偶”。另外一种说法,则是在生产力低下的过去,高明人只有在庆祝丰收或者重大喜庆节日的时候才能享用濑粉,彼时常常是家家户户或者全村上下共同庆祝的盛宴,故此制作濑粉的繁重工作量只好由男丁来承担,久而久之,做濑粉成了乡间男子的“专利”。但不管哪一种说法,都体现古代国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,以及对自然的敬畏。
“濑”字诀
有些东西只有在原产地享用,它们才是有生命的美食。
千百年来,人们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,采用的食材越发丰富,烹饪的技艺也越加精湛,但离乡的游子从没忘记那春盘蓼蒿、秋风莼鲈的滋味。究其原因,除了食材本身和环境变化的制约,故土之思也为“酒是故乡浓”这一情结开了一层柔光滤镜。
濑粉之于高明人,就是那一份蓼蒿之味、莼鲈之思。
面浆从濑粉瓯底部的孔洞流出,落入热水中形成濑粉。
今年春季,驰援湖北的不少医护人员,他们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,就是想吃一口家里做的濑粉。他们所惦记的濑粉,其实是家的味道。撇开家家户户大同小异的制作过程不说,光是那用猪肝、瘦肉、骨头等慢火熬制的老汤,那混杂着胡椒和陈皮的鱼松,以及丰俭由人的花生米、蒜蓉和葱花,足以搭配出百种风味,让人齿颊留香。
成就这一切的,正是高明濑粉的特色所在——“濑”字诀。
待通过第一次拉丝考验后,这些面浆终于可以正式“下水”。只见陈建宁手持濑粉瓯,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顺时针方向缓慢地移动。面浆从濑粉瓯底部的孔洞流出,落入水面马上凝结成面条,面条沉入锅底,形成歪歪扭扭的条状,但直到一整个濑粉瓯的面浆漏尽,面条都不曾断裂。
刚出炉的濑粉,需放在竹筛上沥干。
“濑”字诀看似简单,却最考验师傅的功夫。它考验着濑粉师傅对水温、对火候、对面浆的掌控。它让前面的千揉万搓变得有意义,让后面的千咀万嚼变成一种享受。
随着水再次沸腾,濑粉浮出水面即可捞起过冷河。过完冷河的濑粉摸起来弹性而黏滑,需放到竹筛上沥干便可食用——可以用姜葱酱油凉拌着吃,也可以灌上老汤来吃,但不管哪一种吃法,嫩滑弹牙的濑粉都宛似在与唇齿缠斗,激发它的韧劲与韧性,也释放它的稻香。
数百年来,高明人对濑粉的珍视,早已化做他们对濑粉制作过程的享受。每一次揉搓,力度都有分寸;每一道老汤,配料都有变化;就如同导演陈晓卿在拍摄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时所说的那样:好的食物是有根的。如米线离不开云南,粿条离不开潮汕;没去过川渝,不会懂得他们为何无辣不欢;而此时我们眼前的濑粉,我们眼前看到的制作过程,我们听到的故事,它们早已成为濑粉味道的一部分。
制作成的濑粉,色香味俱全。
追寻高明风物的风味,濑粉似乎是一个可以突破季节时令与地域的特色佳肴。从传统的粘米粉到如今用合水粉葛为原材料,从原始的人工制作到如今的机械化生产,从过去喜庆节日才有的隆重佳肴到如今的寻常可见,似乎那味道、那筋道,从过去到现在,一直都在。
原标题:搓-拉-濑 那筋道,从过去到现在
来源|佛山日报
文|记者杨立韵、韦文毅、路帅
图|记者杨立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