芦苞镇公园北路八巷5号,藏着一个叫“北苑”的精致小院。这个小院子是一位93岁的老人与他妻子的晚年居所。
这个院子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,都是老人早年亲手打造的。走进院子,墙上有莲花、水仙、松柏,还有金龙的灰塑。墙角种着桂花、金银花,以及长成参天大树的番石榴。
院子里那座小屋,耄耋之年的老人正在伏案整理物品。他的手中,拿着一张张略微泛黄的纸片。纸片上,是上世纪50~70年代他行走于三水各乡镇与乡村所画的速写。龚兵有一个心愿,为这些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旧作逐一添加注释,为流逝的风俗与风景留个见证,也为那些曾经并肩与擦肩的人一一致意与道别。
与画结缘
眼前这位名叫龚兵的老人,几乎经历过过去近百年的历史大事。
1928年,龚兵出生于四会江谷一个偏远山村。1930年,过继到芦苞胥江街一大户人家。1935年,继父继母送他上学。1938年10月,广州、三水相继沦陷,他随家人到永平莲滘一带避难,纵然如此,求学之路也没有中断。1946~1947年,他从芦苞芦清乡小学毕业,进入当时的私立龙坡初级中学继续读书。
芦苞解放前夕,龚兵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,曾组织同学迎接解放军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他投身新社会的建设,当过当时西南支前指挥部、土委会的通讯员,后加入三水县委领导的艺术宣传队。1955年,他经当时县委推荐,得到了到北京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的机会。
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,龚兵在三水文化战线颇为活跃。在那个百废俱兴,人人热忱的时代,他风华正茂,也意气风发。虽然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失利,但是在返回广东的途中,龚兵游览了北京、天津、上海、杭州等城市。
“那时候我穿过军装,打过绑腿,站过岗哨。”龚兵说,从1949年10月到1962年4月,他都在西南工作,尤其是在50年代初期,为加深人民群众对共产党及人民政府认识,他主要随宣传队下乡宣传党和政府的政策方针。
上世纪60年代,龚兵的人生迎来转折——他放弃了当时在三水文化馆的工作回乡务农。他的母亲已经80多岁,两个姐姐都不在身边,得回来照顾她。
龚兵展示昔日的画作。
回乡务农的龚兵得到了一个新的身份——基干民兵。那时候,各地大修水利设施,秋冬农闲之际抽调精壮人群以基干民兵的身份支援各水利设施建设。龚兵因为祖上会点医术,还为生产队承担起采集药材的任务。
从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末期,龚兵以崭新的身份走过许多乡野村镇。他随时带在身上的那一张张小纸片,随着他的即兴临摹,被赋予了新的生命——他拿起铅笔或者钢笔,在纸面上沙沙作画,记录下当时人们的生产场景和民俗活动,记录下当时所见的山山水水。
山河岁月
留存至今的画作,成为那段岁月的无声见证。
龚兵向记者展示了他早年的速写作品,一共有厚厚的五大本。其中两本命名为“芦苞故迹”,关于六和、西南的各一本,还有一本是早年在顺德顺峰山下所作。他希望将这些画册作为礼物,赠送给芦苞、西南、六和和顺德。“这是我的一个心愿,我正在对这些画作逐一补充注释。”龚兵说。
1959年10月,龚兵以佛山专区农业生产积极分子代表的身份,到顺德大良等地参观学习。当地的大型养猪场、顺峰山的旖旎风光,气势雄伟的大良新大礼堂,以及潮水发电站、清晖园、跃进桥等,都被龚兵画入画中。他说:“这是我早年画的跟顺德大良有关的画,希望能有机会交给大良。”
龚兵的画作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。
这一份夙愿,是其来有自的深情。龚兵为三水留下的画作之多,足以让人直观感受到上个世纪50~70年代三水的风土人情、城乡风貌和重大社会事件。
据龚兵回忆,上世纪50年代,他主要活动区域在当时的西南,画作也以西南街道的火柴厂、西南公园,以及周边的阁美村等为创作题材。彼时,每当三水有重大事件,他也几乎不缺位。
1955年,华南大旱,三水人民在佛山水电局工程师冯炳辉的指导下开展抗旱。当年3月,来自芦苞、范湖、南边等地的城乡居民、学生等组成1.15万人的队伍,经过连续两昼夜的奋战,终于在北江靠芦苞一侧的航道修筑起一条长310米的拦水坝,及时将北江水引入内河涌,缓解了芦苞、乐平等地的旱情。
这万人奋战的壮观场面,这拦截北江半边航道抗旱的壮举,被收录在一幅备注为“1955年天大旱堵塞北江河情景”的素描画中。
当时,龚兵正在共青团三水县委员工作,胸中不缺的,正是那个年代如火的热情和无穷的斗志。
“我还支援过当时大旺、迳口一带的血吸虫防治工作。”龚兵说,1958年10月,大旺血防水利工程启动建设,包括兴建龙王庙水库,大、小樽口水库等。次年2月,还增派3万民工和近千头耕牛。他以画作《芦苞公社龙王庙水库工地一角》还原了当时的盛景。
龚兵的画作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。
1970年前后,龚兵与妻子离异,独自抚养儿子和赡养年迈的母亲。龚兵的画风悄然改变,田园旷野、寂寂山林,取代了人流汹涌、旗帜如潮。加上当时他在农闲时节常到各村去修建水利设施,又受生产队委托到芦苞墟对岸的西河一带采集草药,龚兵笔下的素描,多了一份恬静和野趣。
芦苞水网密布,不少村庄依水而建,疍家渔民在芦苞流域形成聚落。造船厂里的敲敲打打,河滩上的渔民晒网,打鱼归来的咸水歌对唱,这一缕缕烟火气,成为龚兵心头的慰藉,更成为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。
那段时间里,龚兵还画过许多乡村,画里有村头的榕树,田头的耕牛,山间的水库。“我随身带着一个速写本,只要停下来休息,我就会拿起笔和纸画。”龚兵说。
北苑时光
多年后,这些早已泛黄的画作,大多是巴掌大小,但材质不一,有的是散装烟丝的包装纸,有的是笔记本的扉页,有的甚至背面还印有字迹。但只要到了龚兵的手中,它们都像是照相纸遇到了定影液,悄然留住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。
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有一首著名的诗作《黄昏》,其中写道:你对不可言说的进行探究,使你迷惘的生命终趋于成熟。龚兵的一生,时代巨变在他的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。上世纪50~70年代,是龚兵进行素描创作的黄金期。当时创作的这一张张素描,曾经给他心灵以慰藉,如今给我们以共情。
沈从文曾经这么回顾他用文字为我们描绘的湘西世界:一切充满了善,然而到处是不凑巧。这话对龚兵来说亦然。龚兵的艺术之路,不曾受过专业系统的训练。甚至,他的绘画之路也是阴差阳错——最初他选择的是雕塑,命运却把他的选项定格在绘画上。
上世纪30年代上小学的时候,龚兵遇到了人生的美术启蒙老师:“只记得老师姓马,当时30来岁的年纪,我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学画画。”
龚兵的画作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。
抗战胜利后,龚兵从芦清乡小学毕业,他举办了个人画展,得到一面“惟妙惟肖”的锦旗。随后,他得到长岐卢锦波的推荐,到私立龙坡初级中学学习,在康加老师的指导下学习铅笔画。后来,他遇到了雕塑大师潘鹤,在潘鹤的指导下,龚兵的速写本领突飞猛进。
今年11月22日,享年96岁的潘鹤去世,听到这个消息,龚兵有点难受。“当时潘鹤教我雕塑和画画,在他的影响下,我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时也是选了雕塑专业。”龚兵说,可惜的是当时落榜了,他未能继续心中的雕塑之梦。但幸运的是,当年潘鹤帮他打下的基础,让他后来创作灰塑时无师自通。上世纪90年代,他多次到三水、南海等地参加祠堂壁画、灰塑的修复工作。
往事已逝,龚兵也走到了人生的晚秋。93岁的他,也已经好久没有拿起笔。经历过时代巨变中的沉沉浮浮,有过对求而不得的渴望与追寻,目睹身边亲友的日渐凋零,如果再拿起笔,他又如何画一画光阴的痕迹,心底的乡愁?
访谈过程中,龚兵讲起一个叫做王湾村的村。现在,这个地方已无迹可寻,但是龚兵对王湾村着墨颇多。
王湾村建在北江边上,岸边有一个小港湾,港湾边上种着许多大叶榕。1956年,他画下了王湾村前的这一片树林。画面中,岸上叶影婆娑,江上孤帆远逝。
1976年,龚兵再次将王湾村收入画中。他在同一个地方作画,只是画面中,昔日的参天大榕树已经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砍光了,露出了鳞次栉比的房屋。
又过去好多年,王湾村再也没有出现在龚兵笔下——“后来出于防洪需要,这个村子迁走了。”
记者问他,为什么对这个村子情有独钟?
龚兵回答,这个村子跟我的家乡有点像,而我的家,在抗战时期就已经烧掉了。
龚兵所说的家乡,是昔日的胥江街。胥江街同样紧挨北江,曾经很繁华,沿街的商铺民房一字排开有3公里左右。
他回忆道:“我们的家就在胥江街,我们的房子建在一个果园里。果园面积有一亩多,种满了荔枝、龙眼、黄皮,一年到头都有水果吃。”
很多年后,龚兵在修建“北苑”的时候,特意在家中保留了一扇用木板拼成的房门。那是继母当年留下的——当年乙卯水灾爆发,他们家所在的那个巷子的门楼的木门被冲散,是继母把这些木板收集回来。那些木板成了那个家最后的记忆。
后来,北江大堤加高培厚,昔日繁华的胥江街,龚兵年幼时的家,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找不着踪迹了。
如今,那个曾在自家院子里就能吃上四时水果的少年,在一座名为“北苑”的小院子里,为那些流逝的岁月,做最后的礼赞。
人物简介
龚兵,现年93岁,三水民间手艺人,曾于2018年获三水区“最美三水人”称号。上世纪50~70年代,龚兵在工作期间绘下了大量与三水西南、芦苞、六和有关的素描,为三水人民留下了宝贵的时代记忆。
对话
记者:您为什么还要坚持给这些素描逐一作注?
龚兵:因为我是亲历者,经过大半个世纪,知情者大多作古,变化也早已天翻地覆,我再不补充文字注释,大家也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发生过什么事。
记者:您的一生经历十分丰富,有精彩的经历也有扼腕的遗憾,走到人生的边上,您怎么回望这一生?
龚兵:画画改变了我的人生。我希望留下这些东西。人生有它固定的长度,但是我走出了我自己的宽度。
原标题:怀揣一纸一笔,走遍三水乡野村镇,见证时代变迁
如烟往事落笔成画九旬龚兵的手绘人生
来源|佛山日报
文|记者杨立韵
图|记者杨立韵
制图|王淼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