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沧海一土狗
最近几年,世界一直不太平:社会分配问题越来越突出,民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抬头,逆全球化趋势愈演愈烈。一些国家退出全球化的诉求很强烈,想把“本来属于”他们的工作岗位拿回来,以解决本国社会阶层撕裂的问题。
雪上加霜的是,新冠疫情爆发,全球需求大幅萎缩,供应链条阻断,国际贸易再受重创,全球化岌岌可危。现在,国内对这一点也是忧心忡忡。作为制造业出口大国,逆全球化对我们很不利,外需会遭遇持久性的重创。
短期来看,我们面临不小的挑战;从长远来看,我们又需要反思,我们想要从全球化中得到什么?非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吗?我们将向何处去?这篇文章尝试从一个新的视角回答这个问题。
经济增长的本质
传统经济学范式喜欢模仿物理学,追求简洁、精确,但在回答现实问题时,又面临诸多局限。这一次,我们将换一个范式,用生物学范式来回答经济学问题。简-雅各布斯在《经济的本质》中,用生态系统类比,揭示了经济活动的本质:
一个生态系统可以被看作一条能量通过的管道,能量在通过管道的过程中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化。重要的不是通过能量的多寡,而是在管道中都发生了什么变化。
在一些生态系统中并没有太多事情发生。阳光照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上,加热了砂砾和岩石,当夜幕降临,临时保留下的能量散发到了四周,快速、简单、易逝,没有留下能量通过的痕迹。在生命出现之前,大自然一直这样周而复始。
但是,在某些生态系统中,能量的流动绝不简单。森林是一个网络,由丰富多样、互相依存的生物组成,其运用能量的方式五花八门、曲折迂回。阳光被植物吸收和转化,并且在不同生物体之间传递,被重复地转化、组合和循环。在这种复杂的管道中,能量流动是缓慢而多向的。它在复杂的生命网络里留下了充分的痕迹。
根据雅各布斯的生态系统视角,可以把经济系统类比成一个生态系统,把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类比成阳光。有的经济系统像沙漠,守着大量自然资源和劳动力却毫无建树——能量进来再迅速地耗散,没留下多少痕迹;也有的经济系统像热带雨林,自然资源贫瘠(很多雨林的土壤并不肥沃),但是,商品种类丰富,分工复杂,有着复杂的能量管道,能量的流动缓慢而多向,最终创造了繁荣的经济和璀璨的文明。
所以,经济系统不能过于简单,需要迂回复杂,只有这样才能为劳动创造出更多的附着机会——形成增加值。这就好比,在同样的水量和泥沙含量下,蜿蜒曲折、分叉众多的河流更容易积攒泥沙。
亚当-斯密的分工理论(制针厂的例子),仅从生产端看到了硬币的一面——分工提高生产效率;但硬币还有一面,商品的多样性意味着经济系统的复杂性,附加值链条蜿蜒曲折悠长,可以吸收大量的劳动力,奠定了繁荣的基础。
所以,一个持续增长的经济系统必须具备类似于分形的自我繁殖能力——多样性带来更多的多样性。
经济增长的本质在于多样性和复杂性的提升。
参与国际贸易的好处
在全球化的浪潮中,可以找到很多国际贸易促进经济增长的案例,比如中国大陆、亚洲四小龙等。那么,一个封闭经济体从国际贸易获益的机制又是什么呢?
可以先做一个理想实验:在一个名叫S的沙漠城市里,储存着大量的石油,S只有石油,没有其他产业。当地居民是富有还是贫穷?It depends。如果S可以跟外界进行交易,那么,S可能很富有,为什么只是可能呢?如果外界处于农耕经济时代,S的石油就没啥用,依然贫穷。
贸易的结果是具有迷惑性的——S出口石油,进口大量的商品,人们会误以为石油天然具备巨大的价值。事实上,石油的价值取决于外部世界的复杂性。外部世界的产品越丰富,经济复杂程度越高,石油就越具有价值。
同理,黄金、海景房、家电、衬衫等物品的堆积也没有意义。这些单一商品的产地需要跟某一个复杂经济体勾连——输出商品,进口复杂性。
人们习惯于出口和进口总量的对比——顺差or逆差,却对出口和进口实质的比较不够重视。从经济复杂性的角度来看,复杂经济体定义了简单经济体出口的价格。只要简单经济体的本地经济复杂性没有发展起来,简单经济体就一直是复杂经济体的依附。
在雅各布斯的《城市经济》一书里,她有一个十分反直觉,但特别有洞察力的观点:
城市并不是农村进化的结果,相反,农村是城市职能分化或退化的一个自然结果。农村来自城市,一个自然的推论是,农村会不断地出口,被城市汲取营养,直到剩下残渣。
因此,作为简单经济体的农村必然是作为复杂经济体的城市的依附,它的存在是为了向城市出口某种商品,作为城市某个职能部门的延伸。
外围经济体(农村)则需要通过出口的形式,不断地利用中心的复杂性,获得出口式繁荣,一旦跟中心经济体失去联系,将彻底地衰败和消亡。
必然的抉择
除了得过且过、甘做复杂经济中心的依附之外,其实,还有第二条路可走,那就是利用复杂经济中心发展自己的本地经济。这条路并不好走,但必须去走:
附庸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别的附庸替代。
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案例,甚至已经被总结成专有名词——荷兰病,资源的诅咒,中等发达国家陷阱等等。这些失败的核心原因在于,他们太安逸于向中心国家购买复杂性,本地经济的复杂性一直没有发展起来,借助外力的行为也会压抑了本地复杂性的发展。借来的复杂性最终是要还的,一旦中心抛弃了它们,当地的经济将被打回原形。
于是,可以找到一个评价国际贸易安排是否有利于本国的标准:是否有利于本地经济复杂性的培育。如果不再有利于本地经济复杂性的提升,这种国际安排将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——赚再多外汇,抢再多就业岗位,上再多的产能是没有意义的。这就类似于:S城地底下有一堆石油,刚开始S城可以利用外部的复杂性过上富裕的生活,但是,一旦外界不再需要S的石油,他们将迅速地反贫——本地经济的复杂性没有发展起来。
中国走的是一条相反的路,我们并没有简单地满足于“来料加工”之类的简单劳务输出,而是,做了大量的“进口替代”和“自产自销”,把很多产业链条留在本国,提高国内价值链条的复杂性和迂回性,让劳动力有附着的基础。
重要的是复杂性。复杂性提升可以借力,但最终还是要靠本地经济的复杂性迭代。
提高经济复杂性的本质
对经济而言,人才是根本,人既是需求的创造者,也是供给的缔造者(人力资本)。村落经济之所以发展不起来,主要是人太少。在人员稀少的地区,只有共性特别大的需求才会被满足,小众的产品不会被生产出来。
产品的供需具有很强的对偶性,他们是同时产生的。
所以,除技术因素之外,制约供需种类扩张的主要因素是市场深度,一旦市场深度扩张,新的产品供需将同时产生。
如上图所示,随着市场深度的扩大,商品供需的种类将指数级地增长(纵坐标为对数坐标),相应地当地GDP也将指数级增长。
那么,如何扩大市场深度呢?可以拿送外卖举例,在初始物流技术条件下,一个外卖店的销售半径为5公里,外卖店只能提供大众化的产品,客户也只能享用大众化的产品。假如技术提升使得销售半径提高到20公里,一个店能覆盖的面积扩大16倍——市场深度扩大16倍。于是,很多较为小众的产品可以生产了,并且客户的福利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——可选择的产品种类大幅度提升。
显而易见,技术的提升很关键,它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。这也是城市经济比农村经济更复杂的原因——人数更多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近。所以,为了提高经济系统的复杂性,我们需要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降低人与人之间的交易成本,更多种类的供需才会产生。
此外,在抗疫与复工之间的平衡中,我们也获得了不少反面的经验。为了抗疫,我们不得不扩大人和人之间的社交距离(social distance),仅仅扩大到1.5米,经济就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,这种打击不仅仅是量上的,更是种类上的——旅游中断了,电影不能看了,餐饮萧条了。唯一顽强生存的,是线上交易,因为它不受人与人之间物理距离的约束。
不是供给创造了需求,也不是需求创造了供给,而是某种距离的缩短使得某对供需值得被满足。
结束语
传统经济学范式是一种线性的思维范式,很符合人类的直觉——每个人都想赚更多的钱,整个国家和社会也想创造更多的GDP。但是,经济是一张关系网,增长的动力不仅仅在于数量的增长,更在于产品种类的丰富——各种稀奇古怪的需求被发掘出来,并被满足。
然而,产品种类的丰富受制于市场深度,市场深度又取决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换言之,就是技术条件以及经济运行的交易成本。
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,中国在降低交易成本方面有巨大进步——移动支付的普及、物流系统的完善以及电子商务的发展,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。一个自然结果就是,消费获得了巨大的发展——无论是数量上还是种类上——有人不无夸张地感慨:几乎可以在某宝上买到任何东西。
中国已经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了:降低本地的交易成本,提高本地经济的复杂性,扩大内需。进一步需要做的是,继续减税降费,降低流通成本和交易成本。最终,本地经济的复杂性会继续提升,产生庞大的内需,源源不断向外辐射,成为新的复杂经济中心。
在新格局下,本地会一直存在贸易逆差,并且这种贸易逆差是有益的,因为本地输出的是复杂性(也是一种创新能力),只要这种复杂性不枯竭,外围简单经济体就需要一直保持对本地的顺差。
没有一个落后的村子会对城市保持逆差。
全球化已经给中国带来了很多好处——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,庞大的消费市场,复杂度很高的本地经济体系。在当下的阶段,中国已经很难通过外部来大幅提高自身的经济复杂性了——边际收益很低,没有必要为了出口而出口,相反,应该通过降低内部交易成本的方式提高自身经济的复杂性,扩大内需,最终,它将消灭顺差获得逆差,向全世界源源不断地输出人民币。
人民币国际化靠的不是制造业,而是庞大而复杂的中国消费市场,中国要输出经济复杂性——创新。
ps:数据来自wind,图片来自网络
ps:简-雅各布斯《经济的本质》、《城市经济》
ps:亚当-斯密《国富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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